记者:你的随笔体学术著作虽是随笔,读后却有满足感,不是浮皮潦草、浮光掠影,而是于市井杂谈之中见出人性,见出灵魂,见出文化。作为一个文艺学者,你近年来对人、对中国人、对男人和女人以及与人有关系的生存环境作了不少研究,而且颇有“成一家之言”的架式。你为什么从文学艺术研究转向这个领域?你是如何入手进行这种研究的?
易中天:大约七、八年前,我就开始意识到:学术界应该关注人、人性、人际关系和人的生存环境,我称之为“为人生而学术”。只有这样,研究的结果才可能带着鲜活的生命和情感。人是文化的存在物,文化是人类生存发展的方式,说得白一点,就是“活法”。因此,从人的活法入手来解读文化与人,是一个好办法。这是我的书中有大量“市井杂谈”的原因,也是我特别关注饮食男女、城市个性之类问题的原因。
记者:你在《读城记》中试图找出每个城市的独到之处。请问城市的个性是如何确立的?城市为什么要有个性?
易中天西哲有云:人类是擅长制造城市的动物。中国的城市史也有几千年了。如此漫长的历史,其中的变故原委,自然是一言难尽。不过总其大概,城市个性形成的原因,无非地理、历史、政治、经济。比方说,重庆火辣,厦门温馨,地理使然;西安古朴,深圳新潮,历史使然;北京大气,上海雅致,政治经济使然。当然,没有哪一个城市的个性是由单一原因形成的,所以,要把一个城市的个性和特质准确无误而又形象生动地说出来,是很难的。比如南京,就不好说它是儒雅还是粗俗,是伤感还是豪壮。总之,城市是一本打开的书,要真正读懂,并不容易。
记者:你虽然在试着给城市下定义,却不是轻易下的,而是下得很“圆滑”。比如你说北京醇和,上海雅致,北京贵族,上海理性。北京人很大气,但这大气常常变成霸气;北京人很平和,但这平和可能变成平庸。上海人虽然世俗,但上海人的理性精神颇为可贵。那么你是如何解读城市,又是如何给城市下定义的呢?
易中天城市像人,也是有“人格”、“性格”甚至“性别”的。北方的城市大抵是“男性”的,南方的城市则多半是“女性”的。四十年代就有人说过,杭州是大家闺秀,苏州是小家碧玉,上海是洋城少妇,重庆是徐娘半老等等。在我看来,城市甚至就像人一样,是有“体味”的。这个体味,就是城市的“文化味儿”,但要把现象背后的原因找出来。比如,说“有事您说话”的多半是北京人,说“关侬啥事体”的则肯定是上海人。但北京人只会对自己的“哥们”说那句话,上海人则会对所有人说“关侬啥事体”。因为北京是城,城就是“圈子”,北京人不可能没有“圈子意识”;上海是滩,滩涂上的人都是互相不搭界的。城市的差异无处不在,关键是要小处见大。只要对一个城市的人的活法有感性具体的体验,又能“读”出形成这些活法的历史、地理、政治经济原因,就不难给这个城市做一张“文化名片”了。
记者:你是从人的心态、人群的比较、人的品格以至人的习俗上解读城市的,像是一个横向切片。我想问,城市在多大程度上造就了人的气质的差异?按照这个思路,再过几十年,许多城市之间的差异越来越小,是否人的差异也越来越小了?
易中天可以肯定,一个城市,越是文化特征突出,文化性格鲜明,它对人的气质的影响就越大。这种影响是有可能超物质的。不要说里弄拆了,石库门没了,就算大上海沉没了,上海文化也还是上海文化。你看犹太人曾经一度连国家地盘都没了,犹太人不还是犹太人?北京的牌楼拆了好些年了,老北京变成了新北京,但北京人没有变成上海人或别的什么城市人。这就叫“辫没了,神留着”(此说来自冯骥才小说《神鞭》)。至于某些原本就没有多少性格特征的城市,就不好讲了,它们很可能在城市一体化的进程中变得越来越平淡无奇。
记者:说到城市一体化,你是否认为现代化进程的加快,使得许多城市有趋同的倾向?
易中天当然有。中国的城市正在变得越来越没有个性。到处都是似曾相识的店面和千篇一律的建筑:时装屋、精品屋、海鲜酒楼娱乐城,一些宝贵的传统连同它们的风味一起,已经渐次消失。这其实是对现代化的误解。现代化并不等于玻璃墙马赛克,摩天大厦立交桥。当然,批量化、标准化、模式化和数字化确实会造成许多雷同,不但城市,就连人,也可能越来越没有个性。
易中天,1947年生,湖南长沙人,1981年毕业于武汉大学,获文学硕士学位并留校任教,现任厦门大学人文学院教授,长期从事文学、艺术、美学、心理学、人类学、历史学等多学科和跨学科研究,著有《〈文心雕龙〉美学思想论稿》、《艺术人类学》、《黄与蓝的交响——中西美学比较论》(与邓晓芒合作)等著作。近年撰写出版了“易中天随笔体学术著作·中国文化系列”四种:《闲话中国人》、《中国的男人和女人》、《读城记》和《品人录》。